十二岁时,跟着父亲、庶母在杭州。父亲每天早晨喝一杯鲜牛奶,在那时以为几乎抵得过一盏燕窝羹。父亲吸着隆隆的水烟,热腾腾的鲜牛奶放在一边冒气。我站在父亲身旁,呼嘟呼嘟地吹着纸枚头,一对乌鸡眼儿老盯着牛奶杯子。父亲问我:“你想喝吗?”我心里着实想喝,但是我得牢牢记住姨娘经验我的话:“但凡爸爸问你要吃什么,你都得说‘不要吃,爸爸您自个儿吃’。
小孩子往后吃的日子有的是,要懂得孝顺,知道吗?”我只好扁着嘴说:“爸爸,我现在不要吃,等我长大了,像爸爸这样大,就能够天天早上喝鲜牛奶了。”父亲听我说得乖,笑着把杯子递给我说:“今儿爸爸一定要给你喝,你快喝吧!”我接过杯子,战战兢兢地凑到嘴边,心里生怕姨娘下楼来,看到了又要经验我。
正喝了一半,楼梯响了,我匆促放下杯子,不小心一下翻了,牛奶洒了一桌,紫檀桌上,洒了一大摊洁白的牛奶,我更心慌。幸得下来的不是姨娘,却是胖子老刘,父亲叫他快拿布来擦,自己就动身进书房了。我怕姨娘下楼来,也急速溜到天井里去。一瞬间忽听姨娘连声喊我,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她面前,本来那一大摊牛奶还赫然留在桌子上。我心里正古怪老刘为什么不擦,却听姨娘正颜厉色地问我:
“是你洒的吗?”
我哭丧着脸点点头。
“为何需求洒掉?”
“爸爸给我喝,我不小心洒了!”
“不小心?叫老刘来擦掉!”她像是要吞我下去的姿态。
我飞驰到厨房里,狠狠捶着老刘的背哭喊着:
“胖子,胖子,你这害人精,你为什么不擦桌子,居心害我挨骂吗?”
老刘不行思议地眯起一对近视眼,看了我半天说:
“怎样没擦?桌子上原就干干净净的,姨太还拿大乌珠瞪着我擦的哩!”
“那你为什么不擦那一摊牛奶?”
“牛奶?”老刘拔步又跑了进去,把脸凑到桌面上,鼻子尖点到了牛奶,这才茅塞顿开地说:“本来是牛奶,我还当是姨太的白手帕呢!”
我站在门口,不由得扪着嘴笑,但是姨娘仍旧绷紧了一张四方脸,一丝儿笑脸也没有。老刘回到厨房里,伸伸舌头说:“我本来就眼睛不方便,见了她那一张脸,越发的看不清东西了。你想若是她的手帕,还由得我碰一下?所以我浑浑噩噩抹一下就跑了。她分明看清楚了,又为什么不说,偏要你进去训一顿。”
从此,牛奶与手帕的故事使我难以忘掉。本来是一段近视眼的趣事,但与姨娘的那副脸谱联想在一起,我就越发的害怕了。
又有一次,我从大门口捧进了牛奶,边走边揭开瓶口的纸盖,一不小心,从台阶上连人带瓶滚下来,瓶子紧紧地捏在手里,牛奶却洒得只剩一点点了。我急得直哭,胖子一摸光脑袋说:“有了,有了,你别急。”他马上去买了一小罐鹰牌炼乳,用开水冲了,装在瓶子里,他满意地说:“这样便是姨太看见了也认不出来,老爷吃出不是鲜牛奶也不会骂的。”我才定心了。谁知偏巧那天父亲不想喝牛奶,姨娘说:“你不喝就我喝吧!其实我也真不喜爱喝牛奶。”我心想:“你分明不喜爱,为什么就不给我喝呢?”我仅仅用眼睛看父亲,父亲的眼睛又仅仅望着报纸,我跑出来叫着老刘:“胖子,胖子,工作不妙,爸爸今儿不喝,姨娘喝呢!”老刘把眼睛一眯,又一个计上心来,他一言不发地取出两个鸡蛋打在牛奶罐里煮,我问他做什么,老刘满意地说:“她不吃这样煮的鸡蛋,我只装不知道就给端进去,她一看有鸡蛋天然不吃了,老爷再不吃,就有你的份了。”
我半信半疑地跟在老刘后边,走进憩坐室,公然姨娘一看有蛋就气愤地问:
“谁叫你搁的蛋?”
“老爷常吃的。”老刘眼睛望着鼻子尖。
“今儿老爷不吃,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姨太。”老刘答复得有板有眼。
她把杯子一推,刷地动身走了。父亲好像沉醉在报纸里,这时才抬起头来,我悄悄地拉着他的袖子说:“爸爸,您吃嘛,牛奶鸡蛋,您为什么不吃呀!”父亲慈祥地摸摸我的头说:“给你吃,你端到外面慢慢儿吃吧!”
我遽然看见父亲双眉之间笼罩着一层郁闷,却是我所不能了解的。
念中学时,母亲也来到杭州,我那时却住校了。校里能够订半价牛奶,母亲给我订了。我喝牛奶时,心里总是想念母亲,老刘经常在买小菜时顺便来看我,我就把当天的牛奶放在他菜篮里说:“胖子,带回家给我妈喝。”母亲却告诉我说:“你别把牛奶带回来,我不怎样爱喝,等秋收时我回乡间,再给你带顶大的鸡蛋来,冲牛奶吃更补了。”母亲说着尽管在笑,我看出她的眼睛是潮湿的。
母亲半生劳累,大部分时刻都在故土,我因就学在外,很少与母亲在一起,因此未能尽一日的贡献。母亲逝世往后,姨娘因事到了上海,我与她同住在一个同乡家中,她忽觉自己养分缺乏,听同乡的劝说,喝起鲜牛奶来了。她挂着肥壮的双下巴,皱起眉头像吃药似的,一口口咽下去,剩余碗底一点点,用手一面向仆人说:“底下都是渣,你拿去喝掉。”不知那是牛奶渣仍是糖渣,总归,她对错剩余一点儿不行的。她煮牛奶不许倒在锅里,却要倒在碗里隔着水蒸,蒸得不冷不热,跟她的嘴唇皮相同温度,才是适可而止。为了服侍她牛奶的冷暖,仆人很少能做到一个月以上的。
我心里经常想:“你为什么总令人不愉快呢?”
但是环境一天天改变,多年的离乱,家庭的经济状况一日不如一日。来台湾往后,她带出来的积储,眼看日益减少,她才真实尝到了大家庭衰败的悲痛。当年的奢华富有已荡然无存。她的两鬓也渐见斑白,她得戴起老花眼镜来,自己操作补缀,松松的双下巴像火鸡似的荡下来。她老了,她更孑立,因为她没有一个真实关怀她的亲人。我眼看她垂垂老去,心中充满了怜惜,我现已不能再恨她了。她是世上最孤单、最不幸的妇人,我得匀出一只手来扶着她,她暗淡的晚年是多么不容易解闷啊!
我为她订了鲜牛奶,她却经常省下来给我吃,还特别为我买了方糖,说方糖比砂糖清洁。这差异不在方糖与砂糖上,而在她对我的这份心意上。她已深深感到需求情面的温暖,需求爱的秉承与赐予了。为了已逝世的父母亲,我也愿尽一份人子之心,安慰她落寞的晚境。
我每于喝牛奶时想起幼年时与父亲说的话:“我要长得跟爸爸相同大时,就能够天天起早喝鲜牛奶了。”其时总以为无拘无束地喝牛奶或做许多其他的事是多么高兴,殊不知长大往后有长大往后的职责与心境。人生并不是为享用,却是要有更多的给予;并不是以妒恨掠夺别人的高兴,乃是要以温厚与怜惜交换与旁人相同的高兴。现在,我已懂得更多,我愿以更广大的胸襟忘却曩昔种种的不快,也将以此取得往后更多的欢喜。
来历:《烟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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