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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中国妇女》2019年第11期
蒙曼
中心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全国妇联兼职副主席
中国古代奉行女人外嫁式婚姻,管姑娘出嫁叫“于归”。意思是说,姑娘生下来仅仅暂寄娘家,只需出嫁到了夫家,才算是回到自己真实的家,也是永久的家。礼教虽然如此束缚,可是,在情感上,姑娘们怎样能够容易放下自己从小成长的家!不仅是爸爸妈妈兄弟令人牵肠挂肚,娇痴安闲的闺中日子也让她们眷念不已。这样一来,回娘家就成了对已婚妇女的一种情感补偿,真实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贵贱,只需说到回娘家,姑奶奶们都会马上打起精神,开放笑脸。
唐代诗人张祜有一首《戏赠村妇》,描画的正是这个主题:
二升酸醋瓦瓶盛,
请得姑嫜十日程。
赤黑画眉临水笑,
草鞋苞脚逐流行。
黄丝发乱梳橑紧,
青苎裙高种掠轻。
想得到家相见后,
父娘犹唤小时名。
这首诗总共八句,能够分红三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前两句,讲回娘家的预备。预备什么呢?“二升酸醋瓦瓶盛”,这是要带回娘家的礼物。咱们中国人讲礼,走亲访友都没有白手的,何况是回娘家呢!可是这礼品一说出来,咱们也就知道了,这真是一个穷人家的媳妇,拿得出手的,只需二升酸醋罢了,多么破旧!
咱们不是都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唱红大江南北的歌曲《回娘家》吗?“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那才是小康人家媳妇回娘家的标配,而大户人家姑奶奶归宁的局面,则要看《红楼梦》中的元妃省亲了。
可是俗话说得好,“有钱没钱,回家春节”,回娘家也是如此,就算是寒门小户的媳妇,不也有一颗顾恋本家的拳拳之心吗!礼物打点好了,预备作业还没算完,更艰巨的作业是请假。中国古代为了让媳妇定心,总是尽或许削减媳妇回娘家的次数和时刻,甚至有新媳妇三年之内禁绝回娘家的家规。想来,诗中的这位村妇,为了向公公婆婆请假,不知费了多少唇舌,赔了多少笑脸。此时公婆高兴,竟然准了她十天的假日,这村妇又该是多么雀跃!
这雀跃的心境怎样表达呢?接下来四句,便是第二个层次,写回娘家路上的情形了。“赤黑画眉临水笑,草鞋苞脚逐流行。黄丝发乱梳橑紧,青苎裙高种掠轻。”这四句诗,真是一出喜剧。喜在哪里?在种种的违和感。
回娘家总要拾掇装扮一番吧?你看这村妇,拿一根炭条,往脸上左面一画,右边一画,两条又粗又黑的眉毛就画好了,这棍子相同的眉毛,任谁看了都会偷笑不已吧?可这村妇呢,却看着路旁边水塘里自己的影子,眉飞色舞,感觉自己美得不得了。脚上穿一双粗糙的草鞋,多硌脚呀,若是给了神话中那豌豆上的公主,必定一步也走不了,可村妇却毫不在乎,跑得比风还快。素日里常常参与田间劳作,头发早晒得又干又黄,这在考究“青丝”、“玄鬓”的古代真让人尴尬,可是这村妇把它梳得紧紧的,照样觉得干净利落;穿一条原色的苎麻裙子,哪里比得上人家的绫罗绸缎、大红大紫呢?可村妇把裙子高高地挽起来,一会儿就掠过了郊野山岗。
这两两对照的描绘,不便是在写违和感吗?一般人认为丑的,村妇却认为美;一般人认为苦的,村妇却认为乐。自然是艰苦日子的锻炼,让这村妇习认为常了。但这只能解说村妇为什么能够接遭受痛苦和丑,却不能解说村妇为何会以苦为乐,以丑为美。那么,这村妇发自内心的高兴和乐滋滋的感觉到底是从何而来呢?
看第三个层次,也便是最终两句诗吧:“想得到家相见后,父娘犹唤小时名。”等她回到家中,推开柴门的那一刻,爸爸头一抬,笑了,嘴里喊着“小花”迎了上来,紧接着,屋里传来老妈妈急迫的声响,真的是小花回来了吗?对这个匆忙赶路的村妇来说,这还仅仅是一个悬想,可这悬想现已足以让她乐得合不拢嘴。她从牙缝里挤出来二升酸醋,她低眉顺眼地在公婆面前请假,她画眉毛,梳头发,穿上草鞋飞跑,撩起裙子上山不都是为了这一刻吗!这一刻的亮光足以照亮村妇的心,让她能把一切的丑都变成美,把一切的苦都变成乐。
为什么“父娘犹唤小时名”是如此地让人留恋,让人神往呢?第一个理由当然是扑面而来的亲切感,第二个理由,恐怕便是这背面隐含的,女人对独立品格的寻求了。
在中国古代,妇女的“小时名”是个隐秘,一旦嫁到婆家,就再无人提起。就拿《红楼梦》来说吧,一切妇女之中位置最显赫的贾母叫什么?咱们无从知晓,只知道她的正式称谓是“贾门史氏”,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她娘家姓史,夫家姓贾。位列第二的王夫人叫什么?咱们也无从知晓,只知道她的正式称谓是“贾门王氏”,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她夫家姓贾,娘家姓王。
问题是,贾也罢,史也罢,王也罢,都是她们宗族的代号,跟她们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或许有人会说,咱们咱们都知道王熙凤的姓名呀!没错,咱们咱们都知道王熙凤的姓名,那是由于她是亲上做亲嫁到贾府的,在嫁来之前,她现已跟这个宗族十足了解了,就像从小在贾府长大的林黛玉、薛宝钗相同,贾家人当然知道她的闺名。可是,虽然谁都知道她的姓名,当她被介绍给外人的时分,人们决不会说这是王熙凤,而是会说“这是琏二奶奶”。琏是她老公的姓名,二是她老公的排行,奶奶是根据她跟贾琏的夫妻关系而发生的家庭身份。琏二奶奶当然威风八面,可是,假如离开了贾琏,她在这个家里仍是什么呢?
咱们常常说“大老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独立的姓名背面正是独立的品格。而女孩儿们一旦出了嫁,却要扔掉自己的“小时名”,这对她们来说,莫非真的没有一点儿伤痛吗?
或许,很多妇女终其一生也没想过这样的一个问题,可是,这若有若无的伤痛却被诗人张祜捕捉到了,又用诗的言语表达出来,让咱们在千载之下知道那个年代女人的高兴和伤痛,也因而愈加爱惜今日的独立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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