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东济南讲课,天然不能与章丘市百脉泉擦肩而过,何况,车程仅一小时。
走入百脉泉,许多慨叹倏但是生——百脉泉与济南趵突泉比较,威望有所不及。但是,以泉文明深度而言,我认为胜过趵突泉。
元代地理学家于钦,对二泉评议不偏不倚,让其在闻名度上保持了双赢:“盖历下众泉,皆岱阴伏流所发,西则趵突为魁,东则百脉为冠。”老人家其时看到的泉水形状风味,大约各有所奇,平起平坐吧?
趵突泉,像一位谦谦君子,仪态行止雍容大方,可远观而不行近玩,宜唱和而不宜撩拨,表像呈现一种达官贵人的风姿。被称为“天下第一”和“声震大明湖”的许多泉景中,你耳膜中会充盈着亚圣名句、名画家的丹青、康乾御笔、诗宗佳咏……如此心中便有些拘束稳健的感觉。而面临百脉泉,你如见到了三三两两淡出功利场的洒脱骚人、一群不受礼数和家规束缚的山女,他们的歌声多是即兴而吟,行止皆是不计后果,各自的名姓任由品赏者随缘感知。因而,你尽可与之随意交流乃至放情接近,也可极为轻松地把她记挂或忘却。不经意间,便把游程渲染得既明灿又放逸,这便是我爱此泉的缘由。
不难想象,若俯瞰百脉泉公园的泉景,可见不同姿色、不同姿势的涌泉较集中地罗列在龙泉寺周围。若从部分阅读众泉动态,又能逼真地感到几类奇泉各自独立、各呈风貌。这也是“泉分百脉、各有千秋”之处。
接近龙泉古寺,我先与墨泉相遇。但见汩汩升腾到必定高度的激流,被围入石栏内,人们可用鼻尖儿感觉泉的甘爽与新鲜。泉水的周边呈辐散形水花,中心部分波峰激荡,态势遒劲、内在厚重,像一位赳赳武夫,表面精神抖擞,胸内深藏横扫千军的浩荡胸襟。这股面积不大、但一秒的流量可达0.5立方米的泉,名“墨泉”,“墨”字约有两解:一为高涌的“泉柱”,内呈深碧色,近似墨染;二为闻名书法家舒同在此当“县令”时,常在此泉中涮笔。姓名起得极随意,观览的人也轻松,波澜壮阔与安静超逸一经互动,若能抵消人们情欲中的峥嵘与崎岖,那泉的深邃之处,便值得让人感悟终身。
最使我慨叹万分的是珍珠泉。那不仅仅是一泓形似珍珠的泉泊,细细品悟,便是一幅人生描写……
我见到,明澈的水底游鱼往复。在岩缝纵横间,悠然泛起一串串晶莹、圆润、丰满、大小不一,升速不同的水珠。她们有的孑然独行;有的三五成群;有的逾越群珠;有的谦恭礼让,当泛扬到波面时,聚组成一片赋有夸大意味的、通体通明的气泡,她们在玫瑰色晨光里显得那么傲慢、那么娇柔美丽。但是,当你刚要定睛观看她们的描摹时,跟着一声极小极小的、只要水面游鱼才干听到的爆炸声,泡沫消失了,水面从头复归暂短的安静。或是晶莹的“珍珠”抑或是灿烂的泡沫,就这么垂手可得地幻灭了。与此同时,水底那些连绵不断从岩缝间拼命向上攀升的“珍珠”,仍然争相起浮,莫非是水面泛漾的胀大与颜色的明灭在吸引着她们?
看到泉珠的萌起与破碎,我由此想到了人生无止境的神往与有限的岁月。想到了才露尖尖角时的欣畅和淡出功利后的茫然。想到繁锦的商品市场与日渐冷酷的世态人情。想到已然缥缈、常靠回想才干找回的旧日的纯真爱恋。想到只要经过不断竞赛,才免被社会遗弃的当下……继而反思——拼命得到的,往往不必定归于自己,容易失掉的,又常常在梦中环绕。百思不得其解时,我惟有昂首看珠泉,仰头叹浮生。
回忆再看其他泉,发现这儿的泉景形状各异,或迭起如堆玉,或湍急展“绿梅”。“千古才女、词国皇后”李清照新居——清照园的漱玉泉,尤为独特——君不见,泉水旋转而发,时起时落,不急不缓,清闲随意,像豆蔻岁月的女子在嬉戏。一代词家李清照在此长大,有其父李格菲《廉先生序》古碑可证。观此泉时,我眼中刚刚呈现了清照幼时愉快的身影,心中又被“漱玉”二字搅得有些酸楚。清照的《漱玉集》中那些缠绵悱恻、孤寂忧伤与这有几分“狡猾”意味的泉景,真的找不到融通之处。看泉,原本是欢愉之事,未想到泉群的文明底蕴,让我感到沉重。
不知何时,我飘摇不定的思绪落在实处。放荡不羁的骚人骚人不见了,自由自在的狡猾山女不见了,泉声似有似无,全部景象变得平铺直叙。我在想,这也好解说——被重复浸透、过滤、被长时间压抑的泉,落寞冷寂向谁诉?不如回归常态,以平朴示人……
我向李清照从前寓居的小院走去。模糊听到“李三瘦”舒缓的清吟。那三首妇孺皆知的词,其间那个“瘦”字引人爱抚。一是“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二是“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三是“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遽然,词中的“俏瘦”与汩汩泉水的“消瘦”相携相挽,升华为逾越俗世百态的意境。此刻,一路再看名泉,别有情趣、别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