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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人得有点业余爱好

2019-12-27 08:35:14  阅读:837+ 作者:责任编辑。王凤仪0768

人得有点业余爱好

汪曾祺丨文

一个人不能从早写到晚,那样就成了一架写作机器,总得岔乎岔乎,找点作业消遣消遣,通常说,得有点业余爱好。这些年来我的业余爱好,只要:写写字、画画画、做做菜。孙犁同志说写作是他的最好的歇息。是这样。一个人在写作的时分是最充分的时分,也是最高兴的时分。凝眸既久(我在构思一篇著作时,我的孩子都说我在翻白眼),怅然命笔,人在一种香甜的振奋和往常没有的敏锐之中,这样的时分,真是虽南面王不与易也。写成之后,觉得不错,提刀却立,四顾踌躇,对自己说:“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此乐非局外人所能幻想。可是一个人不能从早写到晚,那样就成了一架写作机器,总得岔乎岔乎,找点作业消遣消遣,通常说,得有点业余爱好。

我年轻时爱唱戏。起先唱青衣,梅派;后来改唱余派老生。大学三四年级唱了一阵昆曲,吹了一阵笛子。后来到剧团作业,就不再唱戏吹笛子了,由于剧团有许多专业名角,在他们面前吹唱,真成了布鼓雷门,还是以藏拙为好。笛子原本还能够吹吹,我的笛风甚好,是“满口笛”,可是后来无法再吹,由于我的牙齿连续掉光了,撒风漏气。

这些年来我的业余爱好,只要:写写字、画画画、做做菜。

我的字照说是有些基本功的。当然从描红模子开端。

我记住我描的红模子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十六个字其实是很难写的,也许是写红模子的先生成心用这些结体杂乱的字来摧残小孩子,而且红模子根柢是欧字,这就更难落笔了。不过这也有优点,能够让孩子略窥笔意,知道字是不能够乱写的。

大概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分,那年暑假,我的祖父遽然高了兴,要亲身教我《论语》,并日课大字一张,小字二十行。大字写《圭峰碑》,小字写《闲邪公祖传》,这两本帖都是祖父从他的藏帖中选出来的。祖父以为我的字有点才分,奖了我一块猪肝紫端砚,是圆的,而且拿了几本初拓的字帖给我,让我常看看。我记住有小字《麻姑仙坛》、虞世南的《夫子庙堂碑》、褚遂良的《圣教序》。

小学结业的暑假,我在三姑父家从一个姓韦的先生读桐城派古文,并跟他学写字。韦先生是写魏碑的,但他让我临的却是《多浮屠》。初一暑假,我父亲拿了一本影印的《张猛龙碑》,说:“你最好写写魏碑,这样字才有骨力。”我所以写了适当长时期《张猛龙》。用的是我父亲选购来的特别的纸。这种纸是用稻草做的,纸质较粗,也厚,写魏碑很适宜,用笔须冷静,不能轻浮。这种纸一张有二尺高,尺半宽,我每天写满一张。写《张猛龙》使我终身获益,到现在我的字的间架用笔还能看出痕迹。

这今后,我没有仔细临过帖,往常仅仅读帖罢了。我于二王书未窥门径。写过一个很短时期的《乐毅论》,放下了,由于我很懒。《行穰》、《丧乱》等帖我很赏识,但我知道我写不来那样的字。我觉得王大令的字确实比王右军写得好。读颜真卿的《祭侄文》,觉得这才是真实的颜字,而且对颜书从二王来之说很服气。大学时,喜读宋四家。有人说我国书法一坏于颜真卿,二坏于宋四家,这话有道理。但我觉得宋人字是书法的一次解放,宋人字的特点是少拘谨,有特性,我比较喜爱蔡京和米芾的字(苏东坡字太俗,黄山沟字造作)。有人说米字不可多看,多看则终身脱节不开,想要升入晋唐,就不可能了。一点不错。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打一个不太好听的比如,一写米字,犹如寡妇失了身,无法挽回了。我现在写的字有点《张猛龙》的根柢、米字的意思,还加上一点杂乱无章的影响,构成我自己的那么一种体,格韵不高。

我也爱看汉碑。临过一遍《张迁碑》,《石门铭》、《西狭颂》看看罢了。我不喜爱《曹全碑》。盖汉碑优点全在筋骨倒闭,意态沉着,《曹全碑》则过于整饬了。

我素日写字,多是小条幅,四尺宣纸一裁为四。这样把书桌上书本信函往边上推推,摊开纸就能写了。正儿八经地摆开案件,铺了画毡,着意写字,如同练了一趟气功,是很累人的。我都是写行书。写真书,太费劲了。偶然也写对联。曾在大理写了一副对子:

苍山负雪

洱海流云

字大径尺。字少,只能体兼隶篆。那天喝了一点酒,字写得飞扬霸悍,亦是快事。对联字稍多,则可写行书。为武夷山一款待所写过一副对子:

四围山色临窗秀

一夜溪声入梦清

字颇娟秀,似明朝人书。

我画画,没有真实的师承。我父亲是个画家,画适意花卉,我小时爱看他画画,看他怎样布局(用指甲或笔杆的一头划几道印子),画花头,定枝梗,布叶,勾筋,拾掇,题款,盖印。这样,我对用墨、用水、用色,略有体会。我从小学到初中,都“以画名”。初二的时分,画了一幅墨荷,裱出后挂在成果展览室里。这大概是我的画第一次上裱。我读的高中重数理化,功课很紧,就不再画画。大学四年,也很少画画。作业之后,更是久废画笔了。当了右派,下放到一个农业科学研究所,完毕劳作后,倒画了不少画,首要的“著作”是两套植物图谱,一套《我国马铃薯图谱》、一套《口蘑图谱》,一是淡水彩,一是钢笔画。摘了帽子回京,到剧团写剧本,没有人知道我能画两笔。重拈画笔,是运动促进的。运动中没完没了地写交待,真实是烦人,所以买了一刀元书纸,于写交待之空地,瞎抹一气,少抒抑郁。这样就一发而不可收,从头捡起旧营生。有的朋友看见,要了去,挂在屋里,被人发现了,所以求画的人渐多。我的画其实没什么看头,仅仅由所以作家的画,比较特别罢了。

我也是画花卉的。我很喜爱徐青藤、陈白阳,喜爱李复堂,但受他们的影响不大。我的画不中不西,不今不古,真实是“适意”,带有很大的随意性。曾画了一幅紫藤,满纸淋漓,水气很足,几乎不辨花形。这幅画现在挂在我的家里。我的一个同乡来,问:“这画画的是什么?”我说是:“骤雨初晴。”他打量了一会,说:“哎,经你一说,是有点那个意思!”他还能看出彩墨之间的一些小块空白,是阳光。我常把后期印象派办法融入国画。我觉得我国画原本都是印象派,仅仅我这样做,更是有意识的罢了。

画我国画还有一种趣味,是能够在画上题诗,可寄一时意兴,抒慨叹,也能够发一点怨言,曾用干笔焦墨在浙江皮纸上画冬日菊花,题诗代简,寄给一个老朋友,诗是:

新沏清茶饭后烟,

自搔短发负晴暄。

枝头残菊开还好,

留得秋光过小年。

为宗璞画牡丹,只占纸的一角,题曰:

人世存一角,

聊放侧枝花。

怅然亦自得,

不共赤城霞。

宗璞把这首诗念给冯友兰先生听了,冯先生说:“诗中有人。”

本年洛阳春寒,牡丹至期不开。张抗抗在洛阳等了几天,败兴而归,写了一篇散文《牡丹的回绝》。我给她画了一幅画,红叶绿花,并题一诗:

看朱成碧且由他,

大路历来直似斜。

见说洛阳春索寞,

牡丹回绝著繁花。

我的画,遣兴罢了,只能自己玩玩,送人是不够格的。最近请人刻一闲章:“只可自怡悦”,用以押角,是真实话。

膂力充分,资料凑手,做几个菜,是很有意思的。做菜,有必要自己去买菜。提一菜筐,逛逛菜市,比空着手遛弯儿要“好白相”。到一个新当地,我不爱逛百货商场,却爱逛菜市,菜市更有生活气息一些。买菜的进程,也是构思的进程。想炒一盘雪里蕻冬笋,菜市场冬笋卖完了,却有新到的荷兰豌豆,只好暂时“改戏”。做菜,也是一种轻量的运动。洗菜,切菜,炒菜,都得站着(没有人坐着炒菜的),这样对成天伏案的人,能够转换一下身体的姿态,是有优点的。

做菜待客,须看目标。聂华苓和保罗·安格尔配偶到北京来,我国作协不知是哪一位,忽发奇想,在请客几回后,让我在家里做几个菜款待他们,说是这样特别一点。我给做了几道菜,其中有一道煮干丝。这是淮扬菜。华苓是湖北人,年轻时是吃过的。但在美国不易吃到。她吃得十分惬意,连最终剩的一点汤都端起碗来喝掉了。不是这道菜怎么稀罕,我仅仅有意逗弄她的故国乡情耳。台湾女作家陈怡真(我在美国知道她),到北京来,指名要我给她做一回饭。我给她做了几个菜。一个是干贝烧小萝卜。我知道台湾没有“杨花萝卜”(只要白萝卜)。那几天正是北京小萝卜长得最足最嫩的时分。这个菜连我自己吃了都很惊诧:滋味鲜甜如此!我还给她炒了一盘云南的干巴菌。台湾咋会有干巴菌呢?她吃了,还剩下一点,用一个塑料袋包起,说带到宾馆去吃。假如我给云南人炒一盘干巴菌,给扬州人煮一碗干丝,那就成了鲁迅请曹靖华吃柿霜糖了。

做菜要实践。要多吃,多问,多看(看菜谱),多做。一个菜点得试烧几回,才干把握咸淡火候。冰糖肘子、乳腐肉,何时软入味,只要神而明之,可是更重要的是要富于幻想。想得到,才干做得出。我曾用家园拌荠菜法凉拌菠菜。半大菠菜(太老太嫩都不可),入开水锅焯至断生,捞出,去根切碎,入少盐,挤去汁,与香干(北京无香干,以熏干代)细丁、虾米、蒜末、姜末一同,在盘中抟成浮屠状,上桌后淋以麻酱油醋,推倒拌匀。有余姚作家尝后,说是“很像马兰头”。这道菜成了我家待不速之客的应急的保留节目。有一道菜,敢称是我的创造:塞肉回锅油条。油条切段,寸半许长,肉馅剁至成泥,入细葱花、少数榨菜或酱瓜末拌匀,塞入油条段中,入半开油锅重炸。嚼之酥碎,真可声动十里人。

我很赏识《杨恽报孙会宗书》:“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有何时。”“人生行乐耳,须富有何时”,说得多么洒脱。不知道为什么,汉宣帝竟因而把他腰斩了,我一向想不透。这样的话,也不许说么?

豪杰留步留个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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