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时间被分为生命时间和物理时间,而这两者之间又存在冲突与悖论。深圳大学哲学系朱锐教授在山东大学发表的演讲中指出,为了解决物理时间和生命时间的悖论,我们一定要从生命认知入手。
原文 :《如何解决生命时间和物理时间的悖论》
作者 |深圳大学哲学系特聘教授 朱锐
图片 |网络
时间问题的悖论
当代时间问题可以被分为两类:一是如何从科学特别是物理科学上说明时间为何不重要,或甚至不存在;二是如何从生命科学、特别是从生命科学的哲学上去说明生命体为何有强烈的时间感受。即使我们都接受物理学家们的一般时间观,即时间不重要或不存在,时间的生命意义却应该不受影响。人还是会用时间去安排生活,凭时间去体验生命。这正如盖尔顿(Galton)强调的“时间穿越(the transience of time)是生命体验中本质性的、明显不可还原的特征”。
于是,我们有这样的悖论,一是要说明时间为啥不重要,二是要说明为什么时间却如此重要。第一个命题的真会增加第二个问题的分量和意义:在何种意义上,生命和生命体体验在本质上带有虚幻性、甚至自我欺骗的成分?如何对待这种截然相反的物理现实和生命经验就成了一个相对急迫的理论问题。用大哲学家塞拉斯(Sellars)的话说,这涉及关于世界的“科学图像”(the scientific image)和“在世之人的昭显图像” (the manifest image of man-in-the-world)的冲突。在他看来,说明和处理这种冲突构成了现代哲学的基本任务。
生命时间有什么特征
生命的时间图像较为复杂,本身并不具有系统性和内在一致性,不同文化有不同的时间概念,怎样计算时间更是一种人为的决定。但一般说来,生命时间至少应有三个重要特征,分别代表时间的现在主义、连续流动和非对称性。
人假设有一种基本时间,即现在或者当下(now);而现在或当下又有普遍同一性。然而,尽管当下或者现在的感觉似乎强烈,现在本身却没有一点经验证据。现在性不是能以经验得到的物体性质。
梅乐(Mellor)曾这样来说明这个道理:透过望远镜观察星星,我们就会发现我们看不到过去和现在。“时态”没法看到。一颗闪耀的星星也许很久以前已经死于超新星,但看不出它和周围任何物体在时态上有什么两样。同样道理,假设我们也可以时间旅行,时间旅行之自我认知是不可能的。因为所见所闻,没什么东西能说明我们在时间旅行。也就是说,从经验角度看,没有证据能肯定或者否定所见所闻的现在性。
除了现在性以外,人类生命的另一个强烈感受就是所谓的逝者如斯夫,时间不断地流动又消逝。实际上,流动包含两个意思:一是时间是独立于事件变化的绝对变化。每一时刻都是正在消失的此刻,被新出现的时刻所取代,中间没有间断;二是时间不可逆。现在成为过去,而过去不会成为现在。
有人认为流动来自两个印象,一方面,人们觉得世界只有一个现在,另一方面,人们觉得作为现在的时间在不断变化。流动是这两个印象的结合(Leininger, 2015)。流动涉及过去和现在的关系,甚至还涉及历史循环问题。
除了现在性和流动不可逆,生命时间还有非对称性。从现在的角度看,将来是开放的,而过去已经被封闭。将来还有希望被改变,而过去是铁的事实。过去和将来相反的模态地位是充满意义和哲理的生命符号。从自由和决策的角度看,将来是可能的,而过去不可能。
然而,这种未来和过去的非对称性又不是绝对的。卢克莱修说,人死后的时间和死前的时间有对称性。从这个层面上看,死后的未来和生命的过去同样都是封闭体。所以,未来和过去的非对称只是相对于个体生命而言。为了尽最大可能避免混淆,我们该区分三种不同的不对称概念:存在不对称、秩序不对称和因果不对称。存在不对称就是现在主义,即只有现在存在。秩序不对称就是流动不可逆,代表先后不能颠倒。秩序和因果观念是密切相关的。秩序不对称导致因果不对称的假设。而这里所说的过去和未来的非对称,是第四种不对称。从生命的角度看,之所以有第四种非对称,不单单是由于过去和未来的存在地位或者其他考虑,而是未来的原因。在现在,我们大家可以通过改变其原因去改变未来。相反,过去不仅自己不存在,而且它的原因也不存在。所以不能改变过去。
总之,因果和先后,先后和时间位置(过去、现在、将来),时间位置和存在地位,它们之间不是同一类的关系。因果可以有同样的存在地位(都存在或者都不存在),但不等于它们之间没有先后。先后本身也不等于不同的时间位置。先后是量的关系(metric order),犹如数字之大小。而时间位置是一种绝对性质。先者未必先成过去,后者未必后于先者而去。
与生命时间相对的物理时间
与生命时间相对,物理科学上的时间理论可大致分为两种。一种相对保留时间概念,代表是所谓“因果集合论”(causal set theory);另一种干脆废除时间,把世界设为静止。按照因果集合论,时间有颗粒性(granular)而没有连续流动性。
为了便于介绍,我们忽略不同物理学理论之间的细微差别,而把物理时间总结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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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时间没有生命时间所说的“现在”。物理时间只是当地时间。物理学最多只承认超微观意义上的当地(local)时间,而否认参照系之间的普遍或者全局(global)时间。也就是说,宏观或者微观时间以及与之相关的同时性概念,在物理学看来最多只是一种大概说法(approximation)。物理学对同时性的否定也等于否定了现在性。因为生命时间的“现在”(now)本质上是同时性的衍生概念,它代表一种普遍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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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物理时间是颗粒的,而不是连续的。在时间流动性方面,尽管物理学并不绝对否定事件的先后秩序,但否定有所谓独立的时间秩序以及由这种秩序所构成的不间断流动。为了尽最大可能避免混淆,我们应该区分事件的先后(sequence of events)和时间本身的先后(sequence of time)。也就是说,离开了事件,时间本身的先后秩序是没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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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时间没有不可逆性。物理学对时间不可逆的否定,根本原因还是在于“科学图像”不包含任何实质性的时间描述。物理用数学公式来描绘世界,而数学公式只揭示事件之间的规律(pattern),不包含任何因果性和不可逆假设。从纯数学的角度看,物理规律无所谓时间性,因此是可逆的。
从生命认知入手
为了要解决物理时间和生命时间的悖论,我们一定要从生命认知入手。时间也许是生命诠释物理世界的一种认知模式。从这个角度看,时间也许是幻相,但却不是单纯的错误。它是人生命把握世界不可或缺也不可逾越的模式和藩篱。
从认知的角度看,时间体验包含多种概念和维度,而不具有单一的性质。由于生命的各种功能,包括记忆、感知、运动、学习、行为等,都涉及和自己功能相关的时间,相应的时间意识和人脑机制也因此互有差别。时间体验包括计时(timing)、持续性(duration)、次序(sequence)、时间位置(location on timeline)等层次。
计时是对象体验,和对象性质密切相关。它涉及事件从开始到结束的时间距离。时间信号表现为量化的时间区域。计量单位有秒、分、小时、白天黑夜,甚至更长或者更短。
秩序意识在某些特定的程度上也追踪对象特性。海马体的“时间细胞”(time cells)会在事件发生过程中像多米诺牌一样连续释放信号。在研究者看来,这种单个细胞之间活动配合实际上就是秩序编码。现在的观点是,海马体的细胞群组织和建立主体体验的时空框架。秩序意识不全甚至主要不依赖于事件性质,而更取决于主观体验。秩序不要求精确的量化时间(metric time),而只是在性质上标志事件发生的先后。挪威学者曹(Tsao, 2019)的研究显示,秩序依赖于事件变化。缺少变化的事件在主观体验上会产生较少的时间信号,而相应的情境时间和秩序记忆也就不会形成。
同前两种时间意识相比较,位置意识的主观性就更加明显。它假设一个双向无限延长的时间直线,而所有事件都属于线段上的某一点或者区域。并且,它也以“现在”为原点,把时间分成过去和将来。位置意识没有事件相对性。任何两个事件都能够直接进行位置比较,排列时间先后。这和同一个参照系下的事件先后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代表时间先后的位置意识又通常叫做日历时间(calendar time)。
总之,时间意识的复杂性也说明时间的复杂性。而时间的复杂性又表现在时间神经机制的复杂性。引用帕顿和布额农马侬(Paton & Buonomano, 2018)的说法,大脑利用其自然细胞和网络动力学来解决各种时间计算……许多回路靠动态地改变神经活动模式(即所谓的时钟群)来编码时间的流逝。时间处理包含各种不同的计算。正如空间计算包含不同回路和机制一样,不同的回路和机制支持时间分辨和时间模式的生成。
时间是意识的产物。一般说来,神经学研究支持这一说法。然而,这本身不等于时间是单纯的幻相。即使是幻相,它也是生命的真实幻相。像计时和基本的秩序意识,其客观性较强,即使是物理学也不否认它们的意义。而科学图像对生命图像的否定,主要还是在于否定同时性、现在主义、时间流动不可逆和非对称等特殊的图像特征。不是所有的时间概念都是需要被科学否定的。
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689期第5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