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汪曾祺
扬州人早上皮包水(上茶馆),晚上水包皮(上澡堂子)。扬八属(扬州所属八县)莫不如此,咱们那个小县城就有不少茶室。竺家巷是一条不很长,也不宽的巷子,巷口就有两家茶馆。一家叫满意楼,一家叫满意楼。两家茶馆斜对门。满意楼坐西朝东,满意楼坐东朝西。两家离得很近。下雨天,从这家到那家,三步就能跳曩昔。两家的楼上的茶客能够凭窗说话,不必大声,便能听得清清楚楚。如要隔楼敬烟,把烟盒悄悄一丢,对面便能接住。满意楼的老板姓胡,人称胡老板或胡老二。满意楼的老板姓吴,人称吴老板或吴老二。
上茶馆并不是专为喝茶。茶当然是要喝的。但首要是去吃点心。所以“上茶馆”又称“吃早茶”。“明日我请你吃早茶。”——“我的东,我的东!”——“我先说的,我先说的!”茶馆又是人们外交应付的场所。摆酒请客,过于盛大。吃早茶则较为简洁,所费不多。朋友小聚,店肆与行客洽谈生意,大都是上茶馆。间或也有为了房地胶葛到茶馆来“说事”的。有人居中调停,两下撮合;有人狗仗人势,明辨是非,有点相似江南的“吃讲茶”。上茶馆是咱们那一带人日子里的重要项目,一个月里总要上几回茶馆。有人乃至是每天上茶馆的,熟识的茶馆里有他的常座和独自给他准备的茶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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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一带的点心是很考究的,世称“川菜扬点”。咱们那个县里茶馆的点心不如扬州富春那样的完全,可是品目也不少。计有:
包子。这是首要的。包子是肉馅的(不像北方的包子往往掺了白菜或韭菜)。到了秋天,螃蟹下来的时分,则在包子嘴上加一撮蟹肉,谓之“加蟹”。咱们那里的包子是不收口的。捏了褶子,留一个小圆洞,能够正常的看到去除的馅。“加蟹”包子每一个的口上都能够正常的看到一块通红的蟹黄,油汪汪的,逗弄人们的食欲。野鸭肥胖时,有几家大茶馆卖野鸭馅的包子,一般茶馆没有。满意楼和满意楼都未卖过。
蒸饺。皮极薄,皮里一包汤汁。吃蒸饺须先咬破一小口,将汤汁吸去。吸时要当心,不然烫嘴。蒸饺也是肉馅,也能够加笋,——加切成米粒大的冬笋细末,则须于正价之外,另加笋钱。
烧麦。烧麦通常是糯米肉末为馅。别有一种“清糖菜”烧麦,乃以青菜煮至稀烂,菜叶菜梗,都已溶化,略无残余,少加一点盐,加很多的白糖、猪油,搅成糊状,用为馅。这种烧麦蒸熟后皮子是通明的,从外面能够正常的看到去除碧绿的馅,故又谓之翡翠烧麦。
千层油糕。
糖油蝴蝶花卷。
蜂糖糕。
开花馒头。
在点心没有上桌之前,先喝茶,吃干丝。咱们那里茶馆里吃点心都是现要,现包,现蒸,现吃。笼是小笼,一笼蒸十六只。不像北方用大笼蒸出一屉,拾在盘子里。因而要了点心,得等一会。喝茶、吃干丝的时分,也是谈天的时分,干丝是扬州镇江一带特有的东西。压得很紧的方块豆腐干,用快刀劈成薄片,再切为细丝,即为干丝。干丝有两种。一种是烫干丝,干丝在开水里烫后,加上好秋油、小磨麻油、金钓虾米、姜丝、青蒜末。上桌一拌,香气四溢。一种是煮干丝,乃以鸡汤煮成,加虾米、火腿。煮干丝较俗,不如烫干丝清新。吃干丝有必要喝浓茶。吃一筷干丝,呷一口茶,这样才能够各有余味,相辅相成。有爱喝酒的,也能就干丝喝酒。早晨渴酒易醉。常言说:“莫饮卯时酒,昏昏直至酉。”可是咱们那里爱喝“卯酒”的人不少。这样喝茶、吃干丝,吃点心,一顿早茶要吃两个来小时。咱们那里的人,曩昔的日子真是够清闲的。——一九八一年我回乡一次,吃早茶的习尚还有,但咱们吃起来都是匆匆忙忙的了。恐怕本来的日子节奏也是需求变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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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意楼的生意很好。一大朝晨,小学徒就把铺板卸了,把两口炉灶升起来,——一口烧开水,一口蒸包子,巷口就充满了带硫磺滋味的煤烟。一个师傅剁馅。茶馆里剁馅都是在一个高齐人胸的粗大的木墩上剁。师傅站在一个方木块上,两手各执一把厚背的大刀,抡起臂膀,乒乒乓乓地剁。一个师傅就一张方桌边切干丝。别的三个师傅揉面。“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包子皮有没有咬劲,全在揉。他们都很严重,很专心,很卖力气。一天就这样开端了。
满意楼的胡二老板有三十五六了。他是个矮胖子,生得五短,可是很精力。双眼皮,大眼睛,满面红光,一头漆黑的短头发。他是个很勤勉的人。每天早上,店门才开,他即到店。遍地巡视,尝尝肉馅咸淡,切开揉好的面,看看蜂窝眼的巨细。咱们那里包包子的面不能发得太大,不像北方的包子,过于暄腾,得发得只起小孔,谓之“小酵面”。这样才筋道,并且不会把汤汁渗进包子皮。然后,切下一小块面,在烧红的火叉上烙一烙,闻闻面香,看兑碱兑的适宜不适宜。其实师傅们调馅兑碱都已很有经历,准保咸淡适中,酸碱合度,不会有差。可是胡老二仍是每天要视验一下,刚才定心。然后,就坐下来和师傅们一起擀皮子、刮馅儿、包包子、烧麦、蒸饺……(他是学过这行手工的,是城里最大的茶馆小蓬莱身世)茶馆的案件都是比较矮的,他一坐下,就如同短了半截。满意楼做点心的有三个人,连胡老二自己,四个。胡二老板坐在靠外的一张矮板凳上,为的是有熟客来时,好欠起屁股来打个招待:“您来啦!您请楼上坐!”客人点点头,就一步一步登上了楼梯。
胡老二在东街不算是财主,他自己总是很谦善地说他的生意本小利微,经不起风雨。他和开布店的、开药店的、开酱园的、开南货店的、开棉席店的……天然不能比较。他既是财东,又是要手工的。他穿短衣时多,很少有穿了长衫,摇着扇子从街上走的时分。可是咱们都知道他手里很足实,这些年正走旺字。屋里有金银,外面有戥秤。他一天卖了多少笼包子,下多少本,看多少利,本街的人是算得出来的。“满意楼”这块招牌不大,可是很明亮。招牌下面缀着一个红布条,顶风飘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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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形之下,对面的满意楼就显得较为昏暗。满意楼宾客盈门,满意楼茶客不多。上满意楼的多是上城完粮的小乡绅、住在五湖居客栈外地人,本街的茶客少。有些是上了满意楼楼上一看,没有空座,才改主见上对面的。其实两家卖的东西差不多,可是咱们都爱上满意楼,不爱上满意楼。这真是没有很好的办法的事。
满意楼的老板吴老二有四十多了,是个细高条儿,疏眉细眼。他自己不会做点心的手工,整天目的坐在帐桌边写帐,——其实茶馆是没有多少帐好写的。见有人来,必起身为礼:“楼上请!”然后扬声呼喊:“上来×位!”这是招待楼上的茶房的。他却是穿长衫的。帐桌上放着一包哈德门卷烟,不时焚烧抽一根,蹙着眉头想心思。
满意楼年年赔本,混不下去了。吴老二只好改弦更张,另辟蹊径。他把本来做包点的师傅辞了,请了一个厨子,茶馆改酒馆。旧店新开,不换招牌,还叫做满意楼。倒闭三天,半卖半送。鸡鸭鱼肉,煎炒烹炸,面饭两便,气象一新。同街店肆送了大红对子,道喜兼来尝新的川流不息,较为热烈。过了不到二十天,就又萧瑟下来了。门前的桌案上摆了几盘煎熟了的鱼,看样子都不怎样新鲜。灶上的铁钩上挂了两只鸡,色彩灰白。纱厨里的猪肝、腰子,全都瘪塌塌地摊在盘子里。吴老二脱去了长衫,穿了短袄,系了一条白布围裙,从老板降格成了茶房的了。他肩上搭了一条抹布,围裙的腰里别了一把筷子。——这不知是一种什么规则,酒馆的茶房的要把筷子别在腰里。这种规则,别处似罕见。他脚上有脚垫,又是“跺趾”——脚趾头摞着,走路不利索。他就这样一拐一拧地招待座客。面色黄白,两眼无神,如同害了一种什么不易医治的慢性病。
满意楼酒馆看来又要开不下去。一街的人都预言,用不了多久,就会关张的。
吴老二蹙着眉头想:我怎样就这么不走运呢?
他不知道,他的生意开欠好,原因便是他的精力萎靡。他老是这么拖磨蹭沓,垂头丧气,吃茶吃饭的顾客,一看见他的板滞的目光,就倒了食欲了。
一个人要兴旺发达,得有那么一点精气神。
作者:汪曾祺,我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师从沈从文,代表作有《受戒》《大淖记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