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按摩店,算是我非常理想的工作环境了。不用说话,很安静,有挡风遮雨的地方,非常好了。我没什么追求,但凡能看见一些,就算回乡下种地我应该都会很快乐。疫情之后,日子肯定会更难,像我这样技术不好的,说不定就会被淘汰。我预想过这样的结果,如果它发生了,就发生吧。大不了再找一份按摩的工作,回重庆或留在武汉,都可以。有份工作,能生存下去,最重要。
文 |赖祐萱
编辑 |金匝
运营 |一凡
这是25岁的盲人姑娘钟欣被困在武汉的第68天。
这68天,她一直待在一家快捷酒店的房间里,是一个只有13㎡的空间。酒店开在武汉硚口区一处小区里,钟欣住在背阳的二楼。武汉的春天早已经来了,花儿开了一波,又谢了一波,但她对此一无所知。
钟欣在武汉一家名叫舒服堂的连锁盲人按摩店工作了3年,舒服堂遍布武汉,有85家分店,400多位技师,其中90%的推拿师傅和钟欣一样,都是盲人。
舒服堂的董事长蒋中斌十几岁时学会了盲人按摩,后来辗转北京、上海、广州、深圳,2010年在武汉开了第一家门店。他发现80后、90后这一代和老一辈盲人不同,他们不再做算命、乞讨那些行当,大多数都希望有门手艺。推拿,就是他们最能够得着的选择。
2019年的生意比过去难做一些,150平米的店铺,每个月的租金至少要一万多,原本蒋中斌觉得还是有盼头的,他又开了十几家分店,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有更多盲人能够找到工作。
但疫情把很多希望和蓬勃打断了。封城的两个月里,蒋中斌几乎被钱追着跑,店铺没法营业,光是租金和各种费用,公司已经亏损了一百多万。他更担心,就算开店了,人们对于盲人按摩这样密切接触型的服务,可能还是会心有恐惧,那店里300多位盲人按摩师和他们背后的家庭,会受到什么样的冲击?这些人还能不能如常地在武汉生存下去?蒋中斌也没有答案。
封城之前,蒋中斌已经回到老家湖北仙桃。他还是忙碌的,跟公司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开电话会议,分享一些推拿知识的音频在员工群里。唯一让他庆幸的是,公司里没有盲人按摩师感染上肺炎。这些盲人按摩师多来自河南、陕西、贵州和云南,公司放假早,大家基本都回家过年了。只有几位员工在封城后被迫留在了武汉。钟欣是其中一个,也是唯一一位女性。
以下是钟欣的自述。
▲ 图 / 《推拿》剧照
1
这60多天,我觉得我好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从前,我可以用上下班来划分昼夜。早上10点上班,晚上11点下班,忙的时候一天能给8位客人按摩,闲的时候也有4位,每一位客人,都是时间轴上的一个点,现在这些东西突然都消失了。
我开始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经常睡到下午四点才醒,做点米饭,就着点来的外卖或是榨菜吃一顿。酒店借给了我一个电饭锅,我又从网上买了十几斤米,用杯子挖一次米,放在锅里抹平了,水量用指尖那么一戳,大概就知道合不合适了。
通常一次会煮比较多,这样能吃两顿。点外卖也是,两个菜或三个菜,分着能吃好几顿。这段时间外卖比平时贵,三个菜至少要70块,送得也慢,很久很久才能到,我倒不是很在意,毕竟现在最多的就是时间。吃饱了,躺在床上玩手机,晚上8点多又睡着了。到了夜里三四点被饿醒,吃碗泡面再继续睡。
我会尽量让睡着的时间多一点。因为醒着的时间多了,吃得也多,花的钱也就多了。整个3月份我算了算,才花了760块钱。连除夕也不例外,我都不记得是怎么过的,也没有给自己点什么特别的菜,昏昏沉沉地就过去了。
房间里的床单已经68天没有换过了,为了安全起见,酒店服务员只在最必要的时候敲开我的房门,比如测体温、拿外卖,倒垃圾。我也只出过两次门,去居委会登记信息,按手印,都是酒店服务员陪着我去的。他们教我戴口罩,我才知道以前的戴法是错的。钢圈不是在下面护住下巴的,要朝上贴着鼻梁,沿着脸把它捏紧。他们还告诉我,洗手要洗20秒以上,要常常开窗通风。
房间就那么大,为了让自己保持一定的运动量,我每天都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时候一走就是一两个小时,听起来是不是有点神经兮兮?有时我也会特意把灯打开来,虽然眼前还是一片漆黑,有没有灯对我没有一点影响,但这灯是为了外面的人开的。我不知道他们看这间屋子是怎样的感觉,我怕人家奇怪,这个房间,为什么总是不开灯?不是担心别人知道我是盲人,只是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一切来得毫无预兆。去年12月底我隐隐约约听人提起武汉出现了不明肺炎,当时没放在心上。今年1月20日下午,公司还举办了年会,热热闹闹聚了两百多号人。我们唱歌、跳舞、吃饭,一直持续到傍晚6点。那天谁都没有戴口罩,全都暴露在外面,一张大圆桌人挨人地坐着。现在想来有些后怕,幸好同事们都没有被感染,真是太幸运了。
公司开完年会,当天就放假了,大家都回了老家。原本我也是要回重庆的,但因为去年中秋已经回了一次,春运人多,票又不好买,我就计划自己独自在武汉过年。
我提前拜托公司帮忙预定了这家酒店,一晚108块钱,订了10天,想着10天之后就可以去上班,继续住在店里了。但才住了3天,服务员告诉了我封城的消息。
“封城”是啥意思?我问服务员。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完全没听过的词。她告诉我,就是交通停了,不准出去了,谁也不能离开武汉。我当时吓一跳,怎么会这么严重啊?
我确实很难直观地感受到疫情的状况,虽然可以和正常人一样使用手机,除了图片和视频看不了,所有文字都可以用读屏软件读出来,新闻我也是每天都读,但因为没上过学,很多东西就算读了也理解不了,看着看着就忘了。
好多外面的消息也都是酒店服务员告诉我的,哪里都买不到口罩了,超市不让进了,小区被封了,买菜只能团购了……印象比较深的是知道有很多人去世,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走了,但想到这些心里就觉得难过。
有时候觉得挺恍惚,我待在这个房间里,和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关系,但我又确确实实在这场疫情风暴最中心的地方。
▲ 图 / 《推拿》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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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我来武汉这座城市的第3年。我15岁起开始做盲人按摩,做了10年,按资历算是“老师傅”,但我学艺不精,跳了几家店,现在还是店里技术最差的那个。
我是全盲,有记忆以来,眼前就什么都没有。在重庆一个小村子里,我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他们对我好得厉害,很宠我,几乎什么都不让我动手,到现在,我甚至还不怎么会做家务。童年开始,我就清楚自己和小伙伴们有些不同,他们能漫山遍野地疯跑,我不能,只能等他们过来,围在我身边玩。小孩子打闹,被别人打我会蛮憋屈的,气自己打不着他们。
15岁那年,我觉得已经长大了,想出去学点什么。我到处问,问村里人,问残联,甚至打过110,就是想知道一个盲人能做什么。后来,他们说重庆城里有地方教盲人学按摩,我让外婆带我坐车去学。
刚开始很痛苦。不是觉得学技术很难,而是第一次闯入外面的世界让我有些慌。过去15年,我身边只有外公外婆,从没遇到这么多人。我压力很大,甚至得了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还想过自杀,在医院住了一段日子。直到现在,我也没法形容那种感觉,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这样,只能说,那种感觉很痛苦,是精神上的痛苦,很容易发脾气,大吼大叫。不过幸运的是,在医生的帮助下,我慢慢好起来了,出院之后又辗转了几家店,都是做盲人按摩的,我能做的,应该也就只有这个吧。
像我这样全盲的情况,不做按摩,几乎不可能去做别的,除非当算命先生或流浪歌手。盲人能选择的职业非常非常少,有个同事视力比我好太多了,他都能模模糊糊地看清一点手机屏幕,之前他当过保安,也是做不下去了才来做推拿的。比起同事,我是个没规划的按摩师。他们会讨论推拿的手法,希望以后当上金牌师傅,但对我来说,谋生就是最大的愿望了。
我第一次恋爱是在重庆。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谈朋友,和我的同事。那段时间,感觉日子都渐渐好起来了,也过得挺高兴的,至少有外公外婆以外的人,真正关心我、爱护我。我们在一起4年,中间发生过很多事情,最后不太愉快吧,还是分手了。但那之后,我就有了打算,以后不结婚,结婚太麻烦了,有很多人要面对,很多关系要处理,我觉得那样太辛苦。
分手之后我想离开重庆,那年我22岁。原因还是我在重庆很多店里做按摩都不算做得好,想换个城市试试。在网上看到了舒服堂的招聘,就到武汉来了。做这个决定时,我没告诉家里人。我感觉自己胆子挺大的,去陌生城市完全不会害怕,对未知的东西也没有恐惧,不然也不会15岁就离开了家。相反,我对一些小事非常容易焦虑,现在还常常因为自己洗衣服洗得太慢发火生气。
在武汉待了3年,我依然不太了解这里。工作和生活都在店里,按摩床铺上自己的被褥,就成了我的床。出门也是和同事坐公交或地铁一起去残联做培训。我平时就喜欢安静,总一个人待着。店里的师傅们喜欢下班了约着去吃吃宵夜,喝喝酒,我也都没有去过。好多人觉得我太沉默了,说我20多岁年纪像个老古董。可能是我对生活没那么敏感,喜欢的东西也很少。
我不知道武汉的街道长什么样,他们都说这里的樱花开了很好看,可我也不知道好看是怎样。黄鹤楼、户部巷、江汉步行街我都没有去过,也没有吃过热干面之类的武汉小吃。这些事情我从来不会去想,也不觉得好奇。
如果非要说爱好,吃东西算是我的爱好吧。每个月工资4000多元,大部分都被我吃光了。因为我饭量大,随便点点外卖就没了。我最喜欢吃汉堡,炸鸡腿,不过像麦当劳、肯德基这些我没吃过,太贵了。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告诉外婆我的情况。她80多岁了,怕她担心。我的微信里边只有20多个人,聊过天的也就那么几个。同事们知道我被“关”在酒店里,会主动来询问我近况。很多时候我也想跟他们聊聊,可就是不知道要说什么,60多天都在做一样的事情,聊起来也很无聊。说实话,和你聊天我都有点不适应,真的太久没和人说过这么久的话了。
▲ 图 / 《推拿》剧照
3
其实,这68天我过得不算太糟糕。
大家都很关心我,酒店服务员帮我,政府发了补助,老板娘也会打电话来问我需不需要钱。前几天我看到一个社会新闻,也是一位盲人,他和我一样,被困在武汉了。疫情之前,他在武汉租了一个店铺,没想到就遇上封城。这段时间他在出租屋里自己做饭、拖地,还团购菜。电磁炉烧了,门关不上,冰箱也坏了。他遇到的困难比我多,也比我厉害。
这些天,我也能感受到外面的世界发生一些变化了。声音的变化可能是最明显的。今年过年的时候,武汉非常安静,比我们乡下还安静。连一点汽车的声音、人声、喧闹声都没有。我甚至一度感觉酒店里只住着我一个人。这两天,才开始听见有人说话,就挨着我的窗户,很近,很清晰。
前几天傍晚,我听见窗户外面有个人说要喊一喊,练肺活量。然后,他就开始喊:武汉加油!接着他们一家人都喊起来,周围邻居也跟着喊起来。我觉得还蛮有趣的,就坐在窗边默默听了一会儿。这应该是60多天来,第一次真切地听到外面的声音。
春天应该是要来了吧。刚住进来,一直开着暖风空调,整日地吹。3月初,只要开半天就足够了。这几天我彻底不开了。酒店的人告诉我,外面天气不错,太阳好着呢,让我开开窗户通一下风。听到这些我想晒晒太阳,可惜这个房间是背阳的,阳光照不进来。外头是不是有花开了?是不是会有花的香气?可惜我什么都没有闻到,只能闻到房间里洗衣粉的味道。
不用觉得我这段日子很难过,很不好受,其实不是。这样单调的、封闭的、重复的日子对你们正常人来说,可能过几天就受不了了,觉得很恐怖,可事实上,我二十多年来过的生活和这68天并没什么太大不同。自己待着、睡觉、发呆,听外面声音,感受温度的变化,一点一点摸索着过。我在这个小房间里,有时候感觉自己好像还挺自由。
如果这些日子里有一点点焦虑的话,可能就是想赶紧回去上班。从1月23日到2月10日,光是房费我已经花了2000多元,仅有的一点积蓄也没了。酒店很好,那天之后就没再收我的钱。后来,武汉市政府给我们发了一笔救助金,3000元,我算了算,又可以撑一段时间。
但没有收入的日子总是心里没底。听说武汉马上要解封了,我想,公司通知我返工的电话应该就要到了。
盲人按摩店,算是我非常理想的工作环境了。不用说话,很安静,有挡风遮雨的地方,非常好了。我没什么追求,但凡能看见一些,就算回乡下种地我应该都会很快乐。疫情之后,日子肯定会更难。像我这样技术不好的,说不定就会被淘汰。我预想过这样的结果,如果它发生了,就发生吧。大不了再找一份按摩的工作,回重庆或留在武汉,都可以。有份工作,能生存下去,最重要。
▲ 图 / 《推拿》剧照
(应受访者要求,钟欣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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